中青年在社会上内卷,退休的老人们则能拿到比“996”更高的薪水。两代人的不同际遇产生的“错配”和生存负担的双重挤压下,退休金被父辈拿出来补贴下一代,“啃老”成为一种无奈的现实。
而更残酷的问题是,当这一代人老去的时候,他们又能依靠谁?
文 |曹婷婷
编辑 |赵磊
运营 |月弥
第二次选择
陈秋原33岁了,她已婚,未育,在上海工作,收入尚可,但人生渐渐走入了一个“尴尬期”。
首先发出信号的是身体。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,公司规模不大,流动性却很高,最要命的是24小时待机的工作模式,长期伏案工作让她的颈椎曲度变直,时常恶心呕吐。去年下半年,她因为要补办婚礼,请了一天婚假,第二天去上班,一直加班到凌晨四点,电话里,平时沉默寡言的老公直接冲她发火了。
当时她就打定主意要辞职,工作已经触碰到了天花板,为了这每月13000块钱,也不值得牺牲身体、影响夫妻感情。
裸辞后,收入骤降。原本陈秋原夫妻俩月入过三万,生活吃穿不愁,但去年初丈夫被紧急调到深圳,每个月增加了5000多元房租,加上原本就有的9000多元房贷,现在她没了收入,还得自己掏2000多元交社保,留给两人的生活费只剩下约5000元。
陈秋原不是没有算过账,让她有勇气裸辞的,是来自父母的帮扶——一套父母买下的上海房子租出去了,能给她带来每个月6000元的工资外收入,父母还帮她还着每个月2600元的车贷。即便她不工作,每个月过万的生活费,完全足够他们夫妻俩开销。
但她并不想这样,都这岁数了,还跟家里伸手,多少会有些压力。她和丈夫自觉收紧开支,以前每个月都买的衣服,现在大半年买一次,丈夫钟爱的电子产品也基本暂停更新;以前每月光顾两三次人均过千的餐厅,下班早就约朋友逛街吃饭,现在有时间了,反而取消了一切休闲的聚会,“不必要的开销都没了”。
更重要的是重新找到工作。她试了几次,但屡屡碰壁,已婚未育的身份,“对于人家公司的HR来说就是一个炸弹”。最接近成功的一次,已经走到第三轮面试,但面试官问过婚育状况后就没了下文。面得多了,她找工作的信心也渐渐微弱。她还担心,工作几年后真的生了孩子,过了哺乳期也会被开除。
家里也催生,但她不敢生。经济压力和生育压力是交缠的,“生不起,养不起”。陈秋原和丈夫商量后,决定先解决工作,之后再考虑生育。
深思熟虑后,她决定考编。社区或许是不错的选择,“离家近,压力可能小一点”。去年七月,离职前,她考过一次家附近的社区。她家还在郊区,几十个人考一个岗位,结果不太好,距离进面试还差3分。
这次,她决定全力以赴,似乎考上了,一切都能迎刃而解。但她心里也没底,“记忆力和学生时代差很远”。坐在家里复习的时候,人生又像回到了读书年代,等待着一场重要的考试决定自己命运的走向。
陈秋原本不用面对这些。父母为她指过路,刚大学毕业,就安排她进了电视台,没有编制,但能签长期合同,工作也比较轻松。那时候,没有别的压力,工资作为零花钱,生活很畅快。
待了两年,她解了约,“年轻,实在坐不住”。直到去外面找工作,才发现生活很残酷,“企业总会有压榨”。
陈秋原的父母都是医生,早年本科毕业后就分配进了医院,工作几十年,升到了高级职称。现在都退了休,两人加起来每个月有三万的退休金。老两口不想女儿受苦,曾经提过继续帮助陈秋原,话题刚有苗头就被她掐灭了。对于啃老这件事,她内心感觉到煎熬。“相当于每个月已经补贴了我8000多元,实在不好意思再问他们要钱。”
另一个原因是,公婆退休金很低,为了生活还在打零工,没办法给子女提供帮助。陈秋原不忍心麻烦公婆,但“如果我爸妈又出钱又出力,他们也会心里不舒服”。她朋友就是这样的例子,女方父母付出更多,这种不平衡传导给夫妻,俩人频繁闹矛盾,几次走到离婚的边缘。
陈秋原还是幸运的,正是有父母兜底,她比较轻松地拥有了第二次选择人生的机会,可以脱产考编。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,许多人走到中年,众多烦恼袭来,肩上的负担越来越重,在条件不错的家庭里,“啃老”的负面意义逐渐消退,许多人不得不接受父母的扶持,才能够得上高昂的房价和生育成本。
▲ 陈秋原准备考编时下单的参考书。图 / 受访者提供
倒挂的“工资”
像陈秋原这样,父母的退休金比自己的工资高,在这样的家庭里,补贴子女成为了父母们的默契。
最常见的是在县城。李晓琪今年28岁,在她的湖南老家,父母补贴子女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。她的同龄朋友们,许多已经在父母的帮衬下,过上了有房有车有孩子的安稳生活。这样的配置通常见于体制内家庭,父母有比较高的退休金,很多都比子女的工资更高。提前内退的长辈,还有充足的时间帮子女带孙辈。“在老家,年轻人进体制内的工资都是很低的,那家里面基本上都是做好了给孩子补贴的准备。”
王远今年六月大学毕业,他最近在上考公补习班,准备冲刺不久后的安徽省考。王远的父亲还有几年退休,退休工资能达到一万以上。他学文科,这个数字很可能超过他未来能拿到的薪水。父亲曾主动和他谈话,表明等他以后有了孩子,会提供经济上的帮助。
除了补贴子女生活和养娃,老人们的退休金最多的去处是补贴子女买房。今年42岁的徐荔,她的房贷至今是父母在帮忙还。
▲ 徐荔父母退休后,一家人去国外旅游。图 / 受访者提供
这些有能力补贴儿女的老人们,往往都有着不低的退休金。不少年轻人直到踏入工作,才意识到父母的退休金有多高。
在武汉当文员的陈溪,每个月工资都达不到交税门槛。有一回,她回到家,和一位长辈聊天,对方的退休工资几乎是她的三倍。她在小红书发了一条感慨的帖子,吸引了上千条留言,许多人分享自己长辈的高额退休金。她觉得,老人家在那个岗位上工作了几十年,值得这份薪水,而眼下自己的工作,几乎不可能干到退休。她想换工作,曾被骗去面试冲业绩,也在皮包公司白干过几天,不缴纳社保的工作也碰见不少,很难碰到好的机会。
相比有些年轻人一成不变的收入,许多老人们的退休金每年还在增长。25岁的卢苇,此前在青岛的机构当老师,即使加班,父母的退休金也比她的工资更高。每年调整社保的那个月,她的工资还会被多扣几百块,那时候她刚工作,发现社保越扣越多,回家就听到父母说起涨工资的事情。卢苇母亲几年前刚退休的时候,退休金也只有1000多块,现在则涨到了4000多块。
父母有能力、有意愿帮助子女,但对子女而言,“啃老”在很多时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。
山西人章静,今年36岁,有两个孩子,和父母同住。章静的父母退休金加起来有上万元。一家人中,章静的工资是最低的。
她进过电厂和环保公司,最近的一份工作是社区网格员,试用期工资到手只有1000多块,还是去年底,经社区朋友推荐,才拿到的报名资格。章静经过笔试面试上岗,但被分配到了离家很远的社区,有时周末还要被喊去工作,她决定放弃。在太原,适合她的岗位并不多。大学毕业的她,也不愿意去打零工,“工资很低,也没有任何保障,可能不如照顾孩子重要”。
章静原本以为,自己已婚已育,又有父母搭把手,再找一份工作不难。但面试了几个月,一无所获。有一次她面试订单专员,过程很顺利,最终仍没通过。她追问缘由,对方称因为她有空窗期。“这份工作又不要技术,后来面试官告诉我,他比我还要小一岁。”章静明白了,年龄也开始限制她。
她不断投简历和面试,没有工作的时间里,父母的退休金成为了生活来源。有一回,父母一口气支持了一两万的早教课费用。当时她几番犹豫,还是觉得对孩子成长有好处,准备自己刷信用卡,父亲知道后,主动提出付这笔钱。
因为带着孩子住在父母家里,章静平时几乎不用花钱,每个月生活费用不到1000块,几乎都花在孩子身上。她自觉降低自己的消费,也不希望因为花钱产生家庭矛盾。有一年在亲戚家,她买了一件100块的打折杂牌衣服,母亲指责她,“又不挣钱,光会花钱”。这种时候,她会加倍感觉到“啃老”带来的不自由,不只是经济上依靠他人,还有日常里的细微束缚。
但章静有时也能说服自己。父母手上拿着钱,很容易被各种亲戚朋友借走。目前俩人都各自借出了不少钱,“花在自己姑娘身上,总比花在外人身上强”。
两代人
在当下的年轻人眼里,父母们都是“苦尽甘来”,在年轻的时候受了很多苦,中年的时候遇上中国经济腾飞,稍微抓住点什么机会,就能积累下财富,就算不能大富大贵,人生也是向上走的。
“那时候房子分的,工作分的,真的是羡慕不来。”卢苇的父母几年前分别从手表厂和机械厂退休,因为厂里效益不算好,每个月退休工资都只有4000多块,但已经和她目前能找到的工作收入持平了。而姥爷从卷烟厂退休,“十几年前的退休工资就已经将近一万了,当时平均工资才一千多”。
王远觉得,父亲吃过的苦,值得拿一万的退休金。“我父亲那个年代还是很苦的,我母亲刚嫁过来的时候,我们家还是古砖搭的房子,上面的瓦还有点漏雨。”他的父亲在15岁的时候就顶岗成为了中学老师,“底下的学生年纪都比他大,上课还要垫板凳才够得上黑板”。他觉得,那时候工资很低,很多人都不愿意留在乡里教书,父亲耐住了寂寞,又评上了高级职称,对于父亲的高退休工资,他并不意外。
2019年毕业后,卢苇去了机构当康复训练老师。周末算上加班费,工资能到七八千。但很快碰上疫情,“第一年六个月没开门,后来又三个月没开门,去年底碰上疫情又关门很久”。她拿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最低工资。今年,生活逐渐回归正规,但翻一翻招聘软件,同样的岗位,月薪四五千的变多了,“比疫情前还低,可能很多机构倒闭了”。
她决定考研。每天五点出头就起床去自习室学习,晚上父母休息了才回家。“没有别的选择了。”她期望着考上研,进入学校当老师,能够稳定一些。虽然住在家里,但只动用自己的积蓄。吃饭每顿控制在10块钱左右,每个月自习室收费400块,她计算过,工作攒下的存款可以支撑到考研结束。
卢苇的父母起初不理解她的决定。她的父母生于50年代末,恢复高考后没有考上,于是直接分配进了厂里。俩人在不同的厂,后来都分到了房子。生下她后,母亲休了长达两年的产假,漫长的假期结束,又继续回到原岗位工作。卢苇的爷爷辈都在体制内,比父辈的退休金更高一些。在她看来,父母的人生比较顺利。唯一常常听到父母念叨的,是后悔当时没有转去效益更好的厂,比如电厂、自来水厂,据说退休金能翻倍。
时代变化,两代人对彼此的理解,需要经历一个过程。但在家庭里,谁的收入更高,才能有更大的话语权。章静没有工作,丈夫主要负担孩子的学费,生活开支都靠父母补贴。父母曾因给亲戚担保,赔了一笔钱,数额高达几十万,但两家人至今仍在来往,甚至母亲有时还会给亲戚借钱。章静没办法制止,“那是人家的钱,人家有支配权。况且我现在没有工资,也得多少靠人家点”。
希望把话语权放在自己手里,也是陈秋原不愿再多跟父母拿钱的原因之一。小时候,父母对她很严厉,她觉得自己的童年并不快乐。长大后,她挣脱过父母的选择,却也难以拒绝父母的帮助,“思维上独立,经济上不独立”。但她内心始终觉得,“年轻人还是要靠自己”。
大多数时候,都是父母不舍得给自己花钱,却主动给儿女花钱。徐雯雯今年26岁,在北京一家私企工作,每个月工资到手6000多块。住在家里,不用租房,为她省下了几乎一半的工资。母亲每个月退休金7000元,比她月收入更高。去年夏天,她手机摔坏了,在不同价位的机型里纠结了好久,后来母亲直接给她报销了,“让我买贵点的”。
卢苇家里一个月水电费支出不到40块钱,父母学会了团购买菜,总能找到最优惠的价格,喝水去山上打泉水,吃水果就参与软件活动换。章静的母亲,在最节约的时候,炖排骨为了省点气,就提前关火焖熟。父母们身上普遍存在的勤俭节约的品格,让他们的钱最后大概率到了儿女手里。
老了怎么办?
当父辈的退休金倒挂子女的工资,承受时代压力的年轻人,在接受父母补贴的同时,也经历了心理上的波动。
徐荔曾被困在“啃老”的迷思里。她的父母都在体制内工作了几十年,每个月退休金不低,加起来一年30万。此外,公婆也是编制内人员。四份不错的退休工资,让双方长辈每年都主动提供一些经济支持。其实她和丈夫的工资也不算低,俩人也没有铺张的爱好。
但几年前,她和朋友聊起天,发现朋友会固定给家里打钱,联想到自己固定从家里收钱,她觉得“好像有点丢人”。当聊起父母帮忙还贷,也会听见有人说“你都四十了,好意思剥削父母”。有一次和父亲聊天,徐荔试探地说起这个话题,但父亲的回应“特坦荡”。“我爸说我一年就给你这么多钱,你愿意拿这个钱吃喝玩乐还房贷,花在孩子身上都行。”父亲甚至和她开玩笑,说不是啃老,“这叫提前继承”。
章静也很无奈,“我不愿意啃老,我比谁都清楚我爸妈的血汗钱挣得多么辛苦”。因为要带两个孩子,丈夫也很少主动给钱,找不到工作时,她最先克扣自己。“不化妆,几乎不买衣服。”
虽然不愿意啃老,但年轻一代很难靠自己走出困境。前几天,2023年上海事业单位考试开启报名,陈秋原报名的岗位限制比较多,往年只有二三十人报考,今年人数翻了倍。截止报名那天凌晨,她发现连殡仪馆的岗位都有超过200人报名,她转发给闺蜜,“太卷了”。
▲ 在上海,一个殡仪馆相关岗位,报名人数超过200。图 / 受访者提供
她所报考的岗位最终报名人数超过100人,她开始动摇,“不想当炮灰了,100选1比高考录取比例都要低得多”。放弃考编后,只能转头继续投简历,但不限制年龄的岗位,最多的是单休销售。“实在没有的话单休也先去。”
报名人数的激增,陈秋原认为可能和延迟退休的讨论有很大关系。“只有体制内能够一直做到65岁,其他的私人公司很容易被裁。”对她来说,考编的时间窗口也即将过去,“感觉35-65岁不知道该怎么办了”。
章静每个月还要自己缴纳1000块左右的社保,如果延迟退休,她担心领取时间就又缩短了几年。“如果真65岁才能领的话,也许就不交了,因为不一定能活很久。”陈秋原也觉得,“只要有人在工作,就会发退休金,发不出来就继续延迟退休,无非是怕只能领几年就死了……”对于未来自己的养老问题,他们眼下唯一能做的,似乎也只有缴纳一份社保,“想不了那么远,先解决现在再想未来”。
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,2010年至2020年,10年间就业人口比例由70.2%下降至63.4%,预计到2050年该数据将进一步降至45.2%;而另一方面60岁及以上人口占总人口比重将快速提高,目前该数字为18.7%,预计到2050年时将高达37.2%。
一方面人口老龄化,养老金支出变大,一方面就业人口有所下降,养老金补给下降。现在老人们的退休金高,正是享受到了人口红利,2000年,平均10个年轻人供养一位老人,到了2021年,变成5个年轻人供养一位老人,但出生率的逐年下降,延迟退休方案的出台,让很多年轻人对老年生活不抱期望。
不过,因为父母有充足的养老金,医疗也有保障,陈秋原的忧虑里,至少没有赡养父辈的压力。对徐雯雯而言,父母有自己的退休金,意味着她目前只需要顾好自己。虽然在北京,六千块的工资并不算高,但有家庭作后盾,她仍然能存下钱,每个月还制定了存钱目标。她和母亲关系亲密,因为母亲属于三高人群,她现在每天都会念叨母亲:“好好吃药,多活几年。”妈妈则笑着回答:“我努力。”